一条天路,一个梦想——藏族“愚公”斯那定珠传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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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新华社记者唐卫彬、钱彤、王长山、侯文坤

  雪山巍峨、河水奔腾的香格里拉大峡谷中,有个藏族小村庄叫巴拉村。这里有一个传奇的康巴汉子斯那定珠。

  跑过马帮、当过“倒爷”;曾身家数千万,却变成“亿万负翁”;做过多家店铺的老板,现在担任党支部书记……他半个世纪的传奇人生,坚守着一个梦想:修一条路,连接起封闭的家乡和精彩的外部世界。

  一条天路:献给乡亲们的洁白哈达

  天边的巴拉格宗

  你牵动着古老的文明

  你诉说着不老的传说

  ——歌曲《天边的巴拉格宗》 斯那定珠作词

  出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市区,下214国道驱车30多分钟,就进入香格里拉大峡谷·巴拉格宗景区。蔚蓝天空下,深U型峡谷峰峦壁立,谷底流淌着岗曲河——藏语中九座雪山汇流之处。

  白云、绿山、碧水,令人目不暇给的风景,曾经养在深闺。如今揭开面纱,仰赖的是一条路——斯那定珠魂牵梦绕,也几乎耗尽他心血的路。

  峡谷淙淙水声,衬出千年宁静。传说1300多年前,四川巴塘的土司斯那多吉厌倦了战争,领着部下一路寻找人间乐土,最终落脚在这个雪山环抱的峡谷。

  平安的代价就是隔绝、封闭、贫穷。

  上世纪60年代前后,巴拉格宗与外界联通也有一条“路”:绝壁上一道疤痕般、宽不到一米的人马驿道。人们说:“山门涉水十八处,绝壁山路十八险”。

  不通电、不通路、不通电讯……“都穷出名了,峡谷外的人教育孩子都会说,要不听话,就送巴拉村去。”斯那定珠说。他还补充了一个细节:“9岁前,我没穿过鞋,村里的小孩也都一样。”

  第一次走出大峡谷,是因为铁匠铺四溅的铁花伤到眼睛,父亲带他去县城看病。“人马驿道上,我走在前面,父亲用绳子系在腰间拽着我。”斯那定珠回忆道。因为拖的时间长了,他的左眼几乎失明。但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山外的世界。

  宽阔的马路、轰鸣的汽车、琳琅满目的商品……就在脏不拉几、黑不溜秋的他见到外界的一瞬间,他无比害羞、自卑,也被深深震撼了。

  十多岁时,生产队让他做父亲的帮手给粮站送公粮,“每天能挣两个工分。”父子俩从村里出发,拉着五匹骡马,每次能运500斤,往返要4天左右。“2.5万斤玉米,运了大半年。”

  “太苦了!什么时候能有条平坦的公路走出峡谷,好日子才有希望。”一个梦想,就从那时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。

  所有和斯那定珠接触的人,都能感受到他的淳朴和谦和,黝黑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,唯一特别些的就是习惯戴副墨镜。

  在岗曲河边,伴着激越的水声,巴格拉宗藏式生态酒店的茶室里,听他讲自己的故事,记者进一步感受到这个藏族汉子多面的性格。

  叛逆——13岁,作为家中的长子,背着不孝的名声,决绝地走出大山。“出山?还修路?”父亲白玛旺堆听到他这个想法,骂声劈头盖脸。“最后还是给了我35元钱,这是当时家里全部的积蓄。”

  决绝——闯荡世界,积累下几千万元的资产,在城里开了收入丰厚的五金店和火锅店,当他回到家乡表示要开始圆修路梦想时,家人和村民都要么觉得是听笑话,要么觉得他“疯”了。“修路就要变成穷光蛋。”弟弟洛桑扎西极力反对。一些上了年纪的村民甚至说,“路要能修成,大家给你磕长头。”可他,义无反顾,资产耗尽,至今仍背着沉重的债务。

  坚韧——路是一寸一寸修的。从离214国道最近的一个村子起,商量占地、制定规划、跑资金、联系施工队……开始时,一切都靠他自己。在一个村子,不理解的妇女直接把口水吐在他脸上。“我就这么一抹,继续说。”他用手在脸上比划着。为了跑贷款,有一家银行,他去了58次。

  执著——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驱使斯那定珠修路打造景区。在昆明举行的一次工程听证会上,州里的领导、省上的专家都在。听到结果是修路不可行,他发飙了:“你们生活里有水有电有路,我们连路都没有,这样子好吗?”他甚至拍起了桌子。

  “哎呀,所有的事都好难啊!”他端起茶壶,给我们满上水。施工队来了又被大山吓跑了,有的连价都没询;为勘探线路,他在峡谷里一走就是几天;多少个险峻的弯道,靠他指挥着用推土机推出来;为了保护一棵树与施工队争论不休……“那时很暴躁,动不动发脾气。”资产能卖的都卖了。一辆破吉普车,就成了流动的家,衣服和洗漱用具都在车里。

  正是凭着他的叛逆、决绝、坚韧、执著,从2004年9月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到2008年1月,路终于修成了,电和通讯也进村了。

  元旦通车那天,巴拉村民们喜气洋洋。

  车子开到家门口,老人把家里电灯开了又关、关了又开,年轻人不断给县城亲戚拨电话……喧闹声中,斯那定珠望着远处的雪山和正对自家老房子的白塔,想着3个多月前去世的父亲,泪水悄悄滑落,胸前挂满的哈达迎风飞舞。

  “这是我们大峡谷最骄傲的‘天路’。”如今,村民和游客可以坐着车,一路直抵巴拉村。来来往往的游客听着他的传奇故事,由衷为他点赞。

  从国道到巴拉村的直线距离仅20多公里,但柏油路从斧凿般的山峰中盘旋而上,蜿蜒35公里,海拔直升750米,拐绕了52道弯,如同叠加的“S”形的玉带,在峡谷绝壁中“飘扬”。

  “这条路是他献给乡亲们的一条洁白的哈达!”乡亲们说。

  一个景区:给你300亿元,你能造出这样的山水峡谷吗?

  看不够的美景

  听不够的天籁

  你却连着天上人间

  香巴拉见证你的爱

  ——歌曲《天边的巴拉格宗》 斯那定珠作词

  驱车进入香格里拉大峡谷后的第一站是水庄。新落成的藏式生态大酒店不远处,就有一棵千年菩提树,油绿的树叶爬满了半个峭壁。

  艳丽的杜鹃花、壮阔的河谷、皑皑的雪山……这些雪域高原绝美的风光,在巴拉格宗景区一站可得。

  山水形胜的大峡谷,还蕴藏着丰富的矿产和水能资源。路通了,也引来了开发者的“觊觎”。

  “你这河水流着的是钱,每天都白流了,修电站,让你坐着数钱。”

  “跟你合作开矿,给你25%的干股。”

  ……

  “小时候,抬头就看到蓝天,俯身就踏入清清的河流,牦牛群在高山草甸吃草。这些,不能在我们手中毁了。”他说,“打洞挖矿,留给后代的山水将千疮百孔;修电站,秀丽峡谷将不复存在。”

  因为修路,斯那定珠至今还欠着巨额债务。养护好千辛万苦修成的路,更需要大笔后续资金。但是,面对着诱惑,即使自己已成了穷光蛋,他的拒绝依然坚定,“给你300亿元,你可以造出这样的山水峡谷吗?”他这样诘问那些想来“开发”的人。

  1997年,云南省政府宣布“香格里拉”就在迪庆。“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峡谷是州里唯一一个以‘香格里拉’命名的景区,一定要打造成国家级风景名胜区。这样,那些老板就没法再打矿产和水电的主意了。”

  1999年,斯那定珠注册巴拉格宗生态旅游开发有限责任公司,开始为打造风景旅游区奔忙。跑规划、求支持、过环境评估……又是十多年,又是巨额债务和各种冷眼、不理解。

  路修通了,景区建设也逐步走上正轨。2007年试营业以来,景区一步一步发展,现在已经成为“国家级风景名胜区”和“国家4A级旅游景区”。

  2011年,斯那定珠又与云南文投集团合作,围绕“保护”与“开发”推动景区转型升级。那时他个人已累计投资近3亿元。

  为了帮助深山里的乡亲们摆脱贫困,斯定那珠租了村里闲置的土地发展生态农业,给每户年均1万元的租金;把藏式老房子整修复原,办成游览点;将200多万元的景区工程分包给村民;将景区道路维护按段承包给村民,每年给每户发7000元工钱……

  巴拉村变了。村民们已经搬到十余公里外的峡谷宽阔地带,走出峡谷的青年人也纷纷回来“上班”了。

  “公路修通前每家年收入也就2000元左右,除了打猎、捡菌子几乎没什么钱。”巴拉村原村民小组长鲁茸丹增说,现在大家跑运输、搞旅游、打工,挣钱的路子多了,去年户均收入可达10万元左右。“景区成了大家的金山。”

  景区还带动了附近村子的发展。如今,300多名周围村庄的村民在这里就业。“员工中有藏、汉、拉祜等民族,我们是个和谐的大家庭。”斯那定珠说。

  “过去我觉得生活在这山里的人,可能是运气最不好的人,过着接近原始的生活,但其实这里的风景和人文却是最真实地描绘了‘香格里拉’的意境。”斯那定珠说,“应该让更多的人来感受这片净土。”

  一种生活:这就是责任和使命

  你从远古走来

  一路带着宁静安详

  寻觅那心与神的交融

  ——歌曲《天边的巴拉格宗》 斯那定珠作词

  天路在山谷中延伸,拐过山角,一个藏式古村落散落在山坡上。

  清晨,太阳升起在山顶,一束光照在巴拉村前的白塔上,煨桑产生的青烟袅袅飘起。

  曾经破败不堪、土木结构的各家藏式老屋都已修葺一新,村中小道也铺上了石板,周围的田地种着青稞、马铃薯,还有了新居民——一群群来觅食的猴子。

  巴拉村是斯那定珠生于斯、长于斯的家乡,也是一个保留着原生态的藏族村落。

  再忙,斯定那珠也要抽空回到这里,坐在家里的火塘边发会儿呆。三层的老房子已经改造成藏民族民俗“博物馆”。牛皮做的糌粑袋、打酥油的木桶、手工掏的木碗、残旧的煤油灯……一个个老物件留着他的童年记忆。

  坐在老屋里的火塘旁,看着噼里啪啦的塘火,斯那定珠童年和外出闯荡的桩桩件件,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。

  走出峡谷前,生活几乎是凝固的。当年,来一个客人全村都要去参观。

  “一年到头粮食不够吃,还得靠打猎和挖野菜。各家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手电筒,村民们视若珍宝,要用牦牛皮包起来。”由于生活艰辛,村里原来有60多户人家,有办法的陆续迁走,最后仅剩下14户。

  走到老屋的窗户旁,他说,“我就是在这里看着远远的雪山,想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和山外人过一样的生活?”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。

  斯那定珠有6个兄弟姐妹,巴拉村的传统是长子养家,离家闯荡是离经叛道的行为。“不在家种地、赡养父母,是羞耻的!”跑过马帮的父亲骂归骂,但最终还是理解了儿子的想法。

  13岁那年,农历春节前后,斯那定珠背着半袋子平日积攒的水晶石离开家,一走就是近20年。

  心揣雪山、老屋、白塔的影像,斯那定珠开始了“闯荡”生活。他的第一桶金就是卖水晶石的9000元“巨款”,他在背心上缝满口袋,把钱贴身携带。“我可真是满身是钱。”他开玩笑地说。至今,在他的办公桌上还摆放着当年没有出手的一块水晶石,来纪念那段岁月。

  辗转香格里拉、大理、昆明、广州、上海等多地,卖磁带、卖猪肉、卖皮鞋……1998年回到家乡时,他的资产已达数千万元。

  一身西装,打着领带,戴着墨镜,村民眼中的斯那定珠变了,成为远近闻名的有钱人。但在斯那定珠眼中,家乡却还是自己少年时一样的面貌。“乡亲还在山沟里受穷,我一个人富了那脸上也没什么光彩。”

  修路、打造景区,就是为了让山里和外面“能有个平等。”

  “没有斯那定珠,我们可能还像祖辈一样困在峡谷里,默默地生活。”村民格桑说,“是他改变了巴拉村,叫醒了我们的大峡谷!”

  村民陆续迁至峡谷底的缓坡地带,水庄村成了大家的“新村”,藏式石头房、微型面包车、水泥地篮球场等令人耳目一新。“房子、车子、田地,这都是斯那定珠出钱帮大家伙整搞起来的。”46岁的村民吾吉七林一边领着记者参观他的三层楼房一边说:“冰柜、烤箱、网络电视、太阳能都有了,以前可不敢想。”

  吾吉七林有三个女儿,都已在昆明上大学。“现在我们富裕了,才能供得起!”租地、维护公路、包景区工程等,他家年收入已超过10万元。

  “带动老百姓,不能只靠给钱,要靠‘造血’。”为了让村子良性发展,斯那定珠帮助村民建房和买车,也都事先协议好要各出一半钱。“给钱只管得了一时,很快就花完了,关键得让村民自己动起来。”

  忙碌之余,斯那定珠现在经常在峡谷中穿行,看着乡亲们过上好日子,他觉得特别幸福。

  一种精神:飘扬在雪山上那面鲜红的党旗

  捧在我心间的是那动人的故事

  千年不朽的文明是我心灵的归宿

  ——歌曲《天边的巴拉格宗》 斯那定珠作词

  天有不测风云!一切正向好发展时,路断了。

  大地一阵震颤。

  2013年8月28日,迪庆发生5.1级地震,震中离景区很近。当时,斯那定珠正在昆明出差,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景区,让他半天缓不过神来。他第一时间乘飞机赶回迪庆,投入救援。

  核查损失、清理路面、安抚员工……正在忙碌时,8月31日,又发生5.9级地震。数不清的卡车一样大的石头堵住了峡谷,景区成了“孤岛”,员工、村民和施工人员400多人被困其间。

  一些村民和工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,有人说着怪话,不断谩骂,有人想自己冲出景区,场面眼看失控。而此时,余震频发,两边山上落石不断,贸然行动,伤亡不可避免。

  怎么办?面对地震灾情,党员骨子里的担当让他腰杆更硬了。

  “我是党支部书记!大家放心,党和政府会来救大家的!”这时,斯那定珠跳上一张桌子,把大家叫到一起,嗓子都喊哑了,最终使大家按计划统一行动。

  安抚好群众情绪,他觉得一刻也不能耽误,一边组织公司机械设备抢通公路,一边指挥大家坐上景区的32辆环保车,并拉上粮食、蔬菜、帐篷等物资,向巴拉村附近宽阔之处转移。盘山路上,在震颤中,车辆艰难行进。就在抵达安全地带不久,又发生了一次大的余震,刚走过的路瞬间被落石阻断。

  余震频繁,雨水不断,巨石堵路。“景区的食品、被子都无偿拿出,一定要确保被困人员有饭吃、有住处。”他说,“带领大家抗灾救灾,这是一个共产党员职责所在,义不容辞!”

  他和党员睡在车底,让老人妇女等住在帐篷和车上,坚持了5天6夜。期间,为了早日带大家走出困境,斯那定珠又组织景区员工、施工队员抢修道路。终于在9月5日与武警救援队抢修的便道相通,被困人员无人伤亡,全部获救。

  “如果我只是老板,工人们就不会听安排,就可能乱起来,就会有死伤,因为有党支部在,大家才安心。”斯那定珠说。

  地震中,景区公路受损30多公里,修复难度跟景区刚开发时差不多,他落下了伤心的泪。但他安慰村民和员工,“人在,路就在!”清理碎石、重建水电通信……他又挺起了脊梁,顶着极大的资金压力与社会压力迅速开展灾后重建。

  如今,进入位于水庄村的景区接待中心,一面党旗高高飘扬在楼房上空,鲜艳而醒目。“这面党旗一直看着我在峡谷里做事。”斯那定珠脸上表情坚毅。

  那浪村村民可耕田地较少,他领着党员帮助治理河道,改道建田;

  为了让员工更加关注生态保护,他带领党员义务植树,宣传环保理念;

  为避免党支部出现纪律作风问题,他紧抓支部作风建设。

  ……

  在管理景区的同时,他时刻不忘发挥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,为周围村子的群众发展出谋划策。

  走出峡谷致富,倾其所有援乡,他是乡亲们眼中的“傻孩子”;开发故土,向世人展示巴拉格宗的大美,他是同行人眼中的“倔汉子”。凭着坚强、果敢和担当,斯那定珠得到各方面的肯定,荣誉称号纷至沓来。

  众多荣誉中,他最看重的是入选“中国好人榜”和“云南省道德模范”。“做了一些事情,能得到党组织和群众的认可,这让我很踏实。”谈到未来,他有更大的梦想,“要把巴拉格宗打造成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。

  铺路、清理河滩、接待游客、宣传景区……现在的斯那定珠依然忙碌不已,甚至最近两个月才见到妻子两次。巨额债务有时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,但每天见到四面八方的客人时,他依然笑呵呵的。

  “我还有很多计划,但先保密。可以透露给你的是,想领着村民去北京,看一看天安门广场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憨憨地笑了。